11月28日,吳念真在講座現(xiàn)場。當(dāng)日,以“這些故事 那些大師”為主題的講座在北京電影學(xué)院舉行,臺灣文化大師吳念真、金像獎最佳編劇徐皓峰、編劇史航進(jìn)行了精彩的對談講座。新華社記者肖瀟 攝
被稱為“臺灣最會講故事的人”的吳念真,在回答每一個問題的時候,都會用故事來回答。
在兩個小時的活動和一個小時的采訪中,他講了40多個故事。他不喜歡直接用一兩句話回答別人的問題,而是喜歡用故事里的道理讓聽者慢慢體會。
他有三重身份,編劇、導(dǎo)演、演員。這三個身份都圍繞故事展開。他是著名導(dǎo)演侯孝賢的御用編劇,五次榮獲臺灣金馬獎最佳編劇,主演了由著名導(dǎo)演楊德昌執(zhí)導(dǎo)的電影《一一》,并自己導(dǎo)演了親情電影《多桑》。他身后跟著長長的榮譽單。2015年1月,他執(zhí)導(dǎo)的舞臺劇《臺北上午零時》即將來到北京首演。
“這一二十年來特別大的一個好處是,因為所有人知道我的行業(yè)是什么,又覺得我這人沒有什么攻擊性,小小的,所以他們很愿意跟我分享很多事,我走到哪里都是,‘吳導(dǎo),我講個故事給你聽,長長的……’”吳念真說。
他穿著一件柔軟的深色毛衣,露出襯衣衣領(lǐng)。眼鏡后面,是一雙始終在和故事打交道的眼睛。
生命經(jīng)驗的交換
在吳念真眼中,“沒有讀過很多書,或是生命經(jīng)驗很足但不知道如何表達(dá)的人”,講故事更好聽,因為他們講故事的原因是“這個東西一定非常觸動他”
吳念真相信,“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”“一個人的生命經(jīng)驗不夠,但是很多人匯集之后,生命一下子擴展了!彼3S谩吧(jīng)驗的交換”來描述講故事這件事。
“他們很愿意共享,你就安靜聽嘛。”吳念真很愿意收集故事。在他眼中,“沒有讀過很多書,或是生命經(jīng)驗很足但不知道如何表達(dá)的人”,講故事更好聽,因為他們講故事的原因是“這個東西一定非常觸動他”。
從小體弱多病的吳念真,運動方面沒有辦法贏人家,所以就很會念書,成績很好,但他很小的時候就不喜歡跟小孩子講話,而是覺得“大人的故事太豐富了”。
他的父親是礦工,小小的吳念真很喜歡跟工人們聊天,來自臺灣各地的礦工為他打開另一個書本之外的世界。
“我6歲時是在聽這個。再看那時候的課本都是什么郊游,好無聊幼稚啊!彼裕看紊诵碌哪昙,新老師都會問他的作文是從哪里抄的。
到了初中畢業(yè),他就跟爸爸媽媽說不想念書了,因為“不想看到他們到處借學(xué)費”。16歲的吳念真一個人到臺北工作,“那時候社會給了我很多很棒的東西”。
他用自己的方式在故事里學(xué)習(xí),“人跟人接觸的過程,你才會體會到另外一個生命經(jīng)驗的溫度”。他說,自己更想當(dāng)一個“轉(zhuǎn)述者”,而非“創(chuàng)作者”。
他用“意外”來形容自己一路走來,成為編劇、演員和導(dǎo)演。
吳念真在臺北工作到18歲開始念“夜間部”,之后當(dāng)了三年兵,然后考了大學(xué),讀會計系。讀書時開始在報紙雜志上寫東西。
“就有人說,我寫的小說很像劇本,因為通常只寫什么人在什么地方發(fā)生什么事,要講什么話,沒有作者跑出來講很多屁話:‘生命就是一種無窮盡的累積過程……’”吳念真回憶道。
于是他的朋友就問他要不要當(dāng)編劇。“寫寫就寫得還不錯,然后就這樣當(dāng)了編劇。當(dāng)了之后,就待在那個地方了,然后待待待待待……”他笑道。
后來,他寫了關(guān)于爸爸的故事,寫完之后拿給侯孝賢看,侯孝賢說“自己的爸爸自己導(dǎo)”,于是他成了《多!返膶(dǎo)演。
成為演員,是因為楊德昌拿著寫了“NJ(念真)”的劇本給他改,“那個人的角色我一看,是蠻有意思的,因為跟我的年齡也差不多,整個心境也差不多”。
改著改著就更像他,于是楊德昌就讓他演,還對他說:“你不覺得我寫的這個性格是跟你一樣嗎?就是很壓抑,做什么就要做好,看起來很老實的樣子,然后很多哀怨不敢說。”后來,他接了這部電影。
吳念真還曾拍攝一個電視節(jié)目,叫做“臺灣念真情”,重播十余年,節(jié)目被整理成書,也在大陸出版,書中的種種人間邂逅也成為他電影和小說的現(xiàn)實來源。
他在11月底與北京電影學(xué)院學(xué)生的對談中說,作為一個創(chuàng)作者,最需要的是,“幾個人坐下來相互沖撞,把自己的整個生命經(jīng)驗做一個最誠實的交換”。
吳念真在交換生命的時候,會很容易進(jìn)入到故事里。他在禮堂里講述了自己弟弟去世后的一件事。他說,給弟弟辦葬禮的時候,根據(jù)習(xí)俗,要用兩個硬幣招魂,扔下去,一個朝上,一個朝下,就表示弟弟的魂魄同意回來?刹徽撍趺磭L試,都不能成功。
在一旁的道士教他,說你跪下來求他,請他回來。吳念真開始大罵:“我為什么要跪下來,我沒有跪下來的理由。你是我弟弟哎,是你要幫我辦喪事才對,我還要幫你辦喪事,我現(xiàn)在還要跟你跪下來求你回來!你不要回來了!”
禮堂里非常寂靜,他的聲音是唯一的,并哽咽顫抖起來。
有人問他是否會將弟弟的故事拍成電影,像《多!芬粯。吳念真說:“每個人的生命過程里面都有很多不堪,都有很多痛,那也不一定很多事情都可以拍電影嘛!
“霧散了,景物終于清晰起來了,但為什么都含著淚呢!痹趫龅牧硪晃患钨e,編劇、影評人史航,用吳念真的這句日式俳句來形容吳念真。
點穴
曾經(jīng)有一個媽媽把她最大的心酸與秘密在心里掩蓋了幾十年,而一部電影讓她講出來了,這件事讓吳念真找到了創(chuàng)作者的意義
史航說,每次吳念真的一點點細(xì)節(jié)都是像“點穴”一樣!澳闳绻x到那里,就會被點住穴道。過了幾年你再讀,你想躲閃一下,還是那個地方被點中穴道!
他的書,他的電影,都是這樣。
當(dāng)記者問到,點穴是技巧還是直覺的時候,吳念真說,是因為他找到了一種“描述的方式”。
他的描述方式始自小時候念報紙給鄰居聽的經(jīng)歷。因為報紙文字與講話的語言相差很大,他就會先讀懂文章,再用講故事的方式講給鄰居聽。
吳念真批評現(xiàn)在的電影人,“又要商業(yè),又要帶一些藝術(shù)的使命,好可怕哦”,而編劇的最先的動機已經(jīng)看不到了。
“你為什么不用最初的那種感覺去拍?最初的感覺就是,這個東西,我覺得用電影展現(xiàn)可以讓更多人享受到我希望的情感。”他說。
他很珍惜和侯孝賢的整個工作過程,“就是那么純真的一個概念而已”。
在講到他為侯孝賢編劇的電影《悲情城市》的時候,吳念真說,之所以要做這樣一部關(guān)于“二二八事件”的電影,是因為很多人會覺得,“如果電影是可以講的,那什么事情都可以出來講”。
吳念真的一位朋友曾打電話對他說:“念真,謝謝你,我以前很看不起你制作的那種電影,但我媽媽昨天去看了《悲情城市》,看完之后昨天晚上給我們講了一大堆故事,我才知道,我們曾經(jīng)有一個舅舅死掉了,就在‘二二八’過程中被槍斃,因為是家族最大的禁忌,所以不能講!
這位媽媽看過《悲情城市》后覺得終于可以講了,所以,“哭了一個晚上啊,描述那個舅舅的故事給他們聽”。
吳念真覺得,曾經(jīng)有一個媽媽把她最大的心酸與秘密在心里掩蓋了幾十年,而一部電影讓她講出來了。這件事讓他找到了創(chuàng)作者的意義。
這部拍攝于1989年的影片斬獲了第46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(jié)金獅獎、聯(lián)合國教科文組織獎、西阿克特別獎和第26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導(dǎo)演獎。
“我覺得人生里面最珍惜的,還是你曾經(jīng)遇過的人,跟那些事情留給你的感動吧!眳悄钫嬲f。
講給每一個人的故事
吳念真相信存在所有人都能懂的故事,因為人性的本質(zhì)是相通的
當(dāng)吳念真做過很多電影之后,也開始“偏愛舞臺劇”。
“話劇讓你前所未有地感覺到自己跟觀眾是那么的接近!彼[起眼睛,“你甚至可以從他們的那種輕微的聲音中,去感受他們有沒有進(jìn)入故事的狀態(tài)!
他認(rèn)為,這對演員來說是一種最大的挑戰(zhàn),對他自己來說也非常辛苦,但是“它反過來讓你有一種過癮”,那就是“享受到那種人跟人之間最大的那種溝通的快樂”。
他做電影,就是希望通過電影去獲得最大的共鳴,而舞臺劇給他的感受是同樣的。
此外,舞臺劇對寫作有“一種極大的限制”,要在僅有的場景里完成更多東西。吳念真引用侯孝賢的一句話:“找到限制,就找到自由!
臺灣的舞臺劇曾一度走向看不懂的階段,吳念真形容,“越看越別扭,但是看完之后還要鼓掌,那個掌聲都很迷惑”。他就想,有沒有一個方法,可以把觀眾做大。
“讓戲劇的過程不是那么陽春白雪,要從大家可以理解的做起!眳悄钫娴睦砟,是“講故事給每一個人聽”。
他希望,有一天,話劇可以有七十幾歲、六十幾歲、五十幾歲和十幾歲的觀眾一起看,大家都看得很感動。
1983年,他看到賴聲川帶學(xué)生演出的一個舞臺劇。劇中人物講述了一個很生活的故事!拔以谀沁吙,邊哭出來。就覺得,對啊,可以這樣子啊,變成一種生活的一部分!眳悄钫嬲f。
后來,在劇團的要求下,他開始創(chuàng)作舞臺劇《人間條件系列》,在舞臺上講生活中的話,人們天天都會聽到的對話和看到的場景!熬瓦@樣弄弄弄,弄到今年,現(xiàn)在還在演,是這個整個系列的第六集”。
這次,他選擇把人間系列的第三部帶到大陸。這部戲講述三個年輕人在城市工作中的愛情和情誼,因為這樣的故事“大家都懂”。
他相信存在所有人都能懂的故事,因為人性的本質(zhì)是相通的。他還希望找到兩岸觀眾都能有共鳴的故事,甚至他還為這個系列的第七部找到了主題:臺商。
對于這樣一個群體來說,“只可惜異鄉(xiāng)變故鄉(xiāng),故鄉(xiāng)變異鄉(xiāng)”。吳念真說,他認(rèn)識很多臺商,收集了很多故事!拔矣浀贸3霈F(xiàn)那種奇怪的詞。臺商回到臺灣就會喊:‘師傅!’那個司機就回頭,‘你大陸回來的?’”講完吳念真就大笑。
在他的故事里,有眼淚,也有歡笑,他說自己是一個“悲觀的樂觀主義者”,相信“未來不會比現(xiàn)在差”,但前提是“要很用力”。
他也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體內(nèi)的“黑色幽默”,認(rèn)為“人生其實最奇妙的東西是這個”。
“就像我朋友說的,他用五年的時間追求一個女的,結(jié)婚兩年開始每天越來越恨她,然后第五年的時候離婚。我說這個追求的時間跟舍棄的時間差不多,而且中間慘遭蹂躪對不對?”他笑道。
“其實人生也是一樣啊,不是這樣子嗎,就是哭哭笑笑中間這樣過的。人生就是有悲有喜嘛!彼f。(記者姬少亭、韓淼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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